农村包围城市!塔利班如何一夜拿下喀布尔
本刊记者/曹然
8月14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公园、街道、桥洞,一切公共区域都挤满了难民。刚联系完愿意收容难民的家庭,律师法蒂娜回到自己领导的临时救济机构。几位同事告诉她,他们都接到陌生来电,要求提供法蒂娜的个人信息。他们认为,这意味着法蒂娜被塔利班盯上了。
一天后,当地时间8月15日下午3时许,塔利班军事人员进入法蒂娜所在的喀布尔城区西部,她临时找到避难所藏了起来。同期,据法新社消息,喀布尔主城东部也出现塔利班人员的身影,但阿富汗政府军并未与之激烈交火。
8月14日,阿富汗总统加尼发表电视讲话。(图片来源:半岛电视台截屏)
当天晚些时候,伴随零星的枪声,塔利班大部队停驻在喀布尔郊区设防。塔利班发言人Shaheen强调,“圣战士”应保护公共设施和政府办公楼、公园、桥梁、道路等设施,因为这都是“国家财产”。随后,塔利班开始与阿富汗政府进行“和平的权力交接”,而原阿富汗总统加尼和副总统萨利赫则乘飞机出走他国。
在美国国务院原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事务代理特别代表米勒看来,这是一场还未开始就可以预知结局的战争。“加尼政府的溃败不是军事失败,而是政治崩溃。”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真正的问题是:塔利班会如何治理它占领的大片领土呢?”
围城之后速战速决
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前四个月,马拉卡在国会议员的聚会上遇到一位阿富汗政府安全部队将领。“我们为什么要和平协议?”他问在场的宾客,“我们(政府军)就有结束冲突的能力!”当时,这位将领的部队正在喀布尔周围追逐小股塔利班武装,战斗互有伤亡,但塔利班似乎一打就跑。
2001年“9·11事件”当年,美军进驻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在三个月内瓦解。此后20年,美国及国际社会援助下的新阿富汗政府逐渐组建了一支近30万人的武装力量。2002年到2021年,美国共拨款883亿美元用于装备、训练和维持阿富汗政府安全部队,军事开支占2002年以来为阿富汗重建拨款总额的62%。与此同时,塔利班则被美国、北约及阿富汗政府军挤压到偏远的山区与农村。
20年后谁再次打响这场全面战争第一枪,已难以考证。阿富汗情报机构负责人萨拉吉称,自2020年美国与塔利班签署和平协议以来,暴力活动不断增加,从2020年3月到战争爆发的2021年4月塔利班已经制造了2万多起袭击。塔利班发言人纳伊姆则宣称,是加尼政府在开斋节期间不遵守休战协议而宣战,塔利班才不得不发起行动。
接近政府军高层的喀布尔律师马拉卡将这场内战分为三个阶段:
4月14日,美国总统拜登宣布将在9月11日前从阿富汗全面撤军。从那时起到6月,塔利班以小股部队游击于此前被美阿联军肃清的村庄,在与政府军的反复拉锯中逐步控制阿富汗绝大多数农村。
阿富汗总统加尼说,他离开阿富汗是为了避免流血冲突。(图片来源:半岛电视台截屏)
6月到7月,塔利班开始对各省会城市形成包围态势,政府军则不再向农村山区出击,集中防守中心城镇。7月,塔利班开始占领城市。
8月7日,西部的扎兰季成为政府军丢失的首座省会城市。8天后,塔利班占领除喀布尔外的全部主要城市,兵临喀布尔城区。
7月,加尼政府的主要内阁成员们仍在喀布尔。“2016年喀布尔发生大规模反政府游行和爆炸案后,这些‘裸官’部长都纷纷出国。”喀布尔的一位接近加尼政府的中国企业家当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一次,他们不仅没有走,还在积极为喀布尔重建项目拉业务。他拜访这些高级官员时,办公室外排满了约见的外国商人。
在政府展现信心的同时,塔利班主力部队进入战场。2015年和2016年的昆都士战役中,美军空袭造成塔利班武装重大伤亡,使其在之后的五年都没有再尝试夺取城市。这次,塔利班卷土重来。政府军依然有空军优势,但马拉卡认为加尼政府此时犯下战略失误:将空军和特种部队等有战斗力的兵力集中在一座座孤岛般的大城市里,而非交通线和口岸城市。
进攻省会前,塔利班首先占领了十座主要口岸城市,不仅中断了加尼政府年收入超过十亿美元的财源,也切断了阿富汗政府与西北邻邦的能源通道。战斗并不激烈,因为加尼政府主动撤出了人口不多的边疆省份。
到7月中旬,喀布尔与所有主要城市间的陆路交通已经被切断,法蒂娜所领导的全国性救助组织已经无法向任何分支机构运送物资。
塔利班并不急于进攻城市,而是在城区周边部署狙击手。阿富汗特种部队指责塔利班将狙击手布置在坎大哈城郊的民宅中,导致政府军无法使用重武器清剿。
8月12日夜幕降临时,红十字国际委员会(ICRC)驻坎大哈代表处主任加西亚听到飞机掠过投下炸弹的声音。枪炮声在坎大哈北郊、西郊、南郊同时响起,曳光弹照亮了夜空,枪声和零星的大炮轰鸣盖过了50万居民晚间祷告的呼声。第二天一早,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在城内的所有机构都已经处于塔利班控制区。
“直到12日前,战争还只发生在郊外。”加西亚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整个事件(占领坎大哈大部分城区)只经过了不到24小时。”这是这场战争中典型的塔利班战术:拉锯,围城,袭扰,摧毁心理,速战速决。在第三大城市赫拉特,双方拉锯了三个月,其间还接受了地方长老的停战调停,但塔利班最终攻城只花了4个小时。
为挽救丧失战斗力的政府军主力,阿富汗总统加尼8月11日飞往被包围中的第四大城市马扎里沙里夫,与军阀首领和民兵领袖会面,希望他们积极防御。但三天后,地方首领选择向塔利班投降。
腐败“一年比一年严重”
加尼的失败始于农村:几乎没有发生战争,塔利班就控制了占全国领土80%的村庄和山区。2002年,阿富汗各方势力商议制定宪法时,直接排除了塔利班代表,事实上也排除了支持塔利班的大量农村平民。
当时,身为议会代表的法蒂娜父亲在一次会议上遇到宪政学家斯坦利·卡茨。他对阿富汗的未来发出警告:宪政应当是存在于社会内部的一个过程,其关键是社会共同愿意遵循的价值观。如今回想,法蒂娜认为,阿富汗政府最大的问题正在于此。“当你考虑为什么喀布尔的政令不出城市时,需要考虑的是你的政令反映的是华盛顿的价值观,还是阿富汗农村山地的价值观。”
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这并不意味着政府要迁就陈旧观念,关键在于在伊斯兰国家,政治治理与宗教义务是相互交织的,伊斯兰教不禁止任何特定的治理形式,但阿富汗的基层宗教人员掌握着宗教话语权,也就掌握着法治规则的话语权。阿富汗政府进行的改革,不应是照搬西方治理体系,而是应当通过神职人员向农民传输对政府的忠诚与对现代化的支持。
当地时间8月15日,阿富汗塔利班进入阿富汗总统府。(图片来源:半岛电视台截屏)
加尼政府刚上台不久,米勒于2013年出任美国国务院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事务副特别代表。当时国务院的统计数据显示,90%的阿富汗人认为自己政府的腐败特别严重。三年后,米勒收到来自阿富汗同僚的警告:如果不能遏制加尼政府持续的腐败与毒品交易,美国的阿富汗战略“会很快失败”。
“加尼政府完全依赖于美国,但我无法让他们做我希望他们做的事。”米勒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道。她试图用减少经济援助威胁阿富汗政府,但对方有恃无恐:阿富汗政府觉得,一旦美国大规模撤回援助,阿政府就会分崩离析,而这不符合美国的利益。
这位资深外交官得出这样的结论:“当你向一个国家提供大量援助,而原因不是为了‘当好人’,而是因为你需要从他们那里得到回报,而他们又明知这一点,这就削弱了你‘以援助换回报’的杠杆。”
从2008年至2020年,美国政府已经发现的阿富汗政府因浪费、欺诈和滥用而损耗的援助资金高达190亿美元。每审查3美元,就有1美元不知去向。此外,到2020年,阿富汗的毒品种植面积已经比2002年时翻了三倍,而其中只有不到一半位于塔利班控制区。
在喀布尔,法蒂娜觉得政府高层的腐败“七年来一年比一年严重”。4月以来,她无法相信任何官员有关战争局势的说辞,因为“不知道谁是收了塔利班的钱的”。在马拉卡口中,这场战争“一切都发生在交易中,发生在我们的政府高层中,也发生在省一级领导人和塔利班之间”。
不会重犯“20年前的错误”?
8月14日,喀布尔。得知自己被塔利班盯上,法蒂娜想到了五岁时留下的阴影:塔利班刚占领喀布尔,她和邻居家的小伙伴阿米娜在邻家的院子里嬉戏,武装人员闯进来,枪杀了阿米娜。
那是1996年,距离三十岁的奥马尔在坎大哈创建松散的民兵武装组织才过去两年,“塔利班”是阿拉伯语“一群学生”的意思,这昭示了组织的源头:年轻的毛拉领着一群宗教学校的学生。在苏联扶持的喀布尔政权倒台、军阀混战的年代,奥马尔打着“扫除军阀势力,恢复国家秩序”的旗号得到了占全国人口四成的普什图人普遍支持。
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后,期待和平的人们才看到这个组织的另一面,阿米娜的死只是哈扎拉人等少数族裔受难的开端。两年后,塔利班在阿富汗马扎里沙里夫屠杀了八千多名少数族裔平民。随后在巴米扬省,受难者的数字上升到两万。
从那时到现在,奥马尔与他的继任者们不断改造塔利班,将松散的民兵团体打造成具备健全领导机构的武装组织。但他们始终不曾忘记自己来自宗教学校。以普什图族为中心的民族主义和基于哈乃斐派教法的伊斯兰教义被视为塔利班的两个“原则”。西方学者将哈乃斐派教法视为“伊斯兰教法四大派中最不适应现代世界的一个”,因为其对女性和儿童采取比其他教法更严苛的立场。
2021年7月以来,一些塔利班武装在新占领的城镇展现了他们对两者关系的理解:女性被告知禁止在没有他人陪伴的情况下离家,即使是去医院。坎大哈银行里的女职员被遣散,占赫拉特大学半数人口的女性师生被驱逐出校。塔利班和政府军都没有女兵,但联合国驻阿富汗特派团报告称,今年以来阿富汗妇女在冲突中死亡的人数比去年同期增长了82%。
塔利班发言人指责这些是假新闻,强调恶性事件并非“真塔利班”所为。确实有一些针对少数族群和女性的犯罪团体正打着塔利班的旗号敲诈勒索。一位坎大哈的女权活动家对媒体表示,她的同事被这种团体要求支付数千美元以换取家人的性命。
阿富汗政府8月14日的统计称,至少有7.7万户难民流离失所。在阿富汗,“一户”往往意味着数十人的大家庭。法蒂娜则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这个统计数据只是逃难的冰山一角:政府只能获得喀布尔等极少数主要城市涌入的难民数据,而喀布尔登记的难民主要是露宿街头者,但更多的难民住在首都的亲戚家里。
每当有人问米勒“塔利班领导人是什么样的”,她会说:“那就是阿富汗人。”2013年到2017年,米勒代表美国政府与塔利班高级官员进行过多轮会面。她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这些人与其他国家的政客没什么不同,有丰富的谈判经验,并知道如何以外交方式行事。
“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将和其他国家政府一样治理国家?塔利班运动之下有很多不同的力量,这是一个武装团体,他们的部队指挥官对政权有很大的影响力,而且会介入真正的地方治理。”米勒说,“我不认为我们能从那些塔利班谈判代表身上判断塔利班的治国思路。”
8月初,在塔利班武装开始包围省会时,奥马尔的儿子穆罕默德·雅库布发布讲话,告诫一线的武装部队不要进入政府方人士留下的住宅,不要关闭市场,不要攻击银行。但此后,塔利班士兵在政府官员、省长、杜斯塔姆等军阀家中拍照取乐的视频不断流传。
塔利班进入喀布尔的前两天,美国特使哈利勒扎德来到多哈的塔利班政治办公室,警告塔利班“在战场上追求胜利毫无意义”,因为全球都不会承认他们对喀布尔的军事接管。莫斯科、塔什干和德黑兰也都呼吁“不要军事接管”。目前来看,塔利班领导层尊重了这一点。
但周边国家对塔利班还有进一步要求。阿富汗人内部谈判开启以来,塔利班代表已多次在国际场合公开表示,希望恢复其自称的“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但是,2020年3月,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决议,强调安理会不会支持恢复这个塔利班20年前使用的国名。
“这显示一个强烈的信号:各国能容忍的限度是一个联合政府,而不是恢复哈乃斐教法国家。”米勒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华盛顿是否承认塔利班政权,“目前依然是问号”。
对此,位于多哈的塔利班政治办公室表示,他们不会重犯“20年前的错误”,会在下一阶段致力于维护伊斯兰教赋予妇女的权利,包括受教育权、工作权、健康权、继承权和择婿权。
分析认为,塔利班领导层在寻求通过在治理方式上妥协来换取周边国家在经济与政治上的支持。当前阿富汗每年接受超过80亿美元的外国援助,占该国公共支出总额的约80%。在日内瓦举行的2020年阿富汗会议上,有66个国家和32个国际组织承诺到2024年前为阿富汗提供每年至少33亿美元的发展援助。
米勒认为,下一步的剧情走向很可能是:塔利班展开一系列“阿富汗式的交易”,拉拢各方政治力量和军阀形成一个自己主导的包容性政府。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法蒂娜、马拉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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